萧瑾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,松开手后淡淡地说道:“坐下说话。”
裴城将礼仪行完,然后迈步走到左首那张交椅边坐下。
一阵长久的沉默。
萧瑾还记得当年刚到虎城时的裴城是何种状态,虽说这位定国府的大少爷尽力控制脾气,但仍旧会时不时显露出纨绔子弟的习惯。萧瑾并未因此疏远裴城,只将他丢进操练极其严苛的惊羽营,一点点磨掉他身上的浮夸之气。
五年戎马生涯,裴城已然成为一个标准的军中虎将。他将承袭的爵位从伯爵变成三等国侯,虽然比不上裴越那等妖孽,但也足以告慰裴家的历代先祖在天之灵。
他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,却从未像今日这般面对萧瑾时如此沉默。
萧瑾望着他眉眼间那抹冷厉,终于打开了话匣子:“我知道,你心里有股难以排解的怨气。”
裴城眼眸微动,自嘲一笑道:“对于宫里而言,裴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扶保江山稳固的武勋将门,区区一个纨绔浪荡子的生死不值一提。若是他的死亡能给天家创造一些价值,那便是他最大的贡献。他死之后,想来宫里肯定会善待裴家人,而我的爵位也能再往上提一提。”
萧瑾只觉心里有些发堵,不由得轻声喟叹。
裴城依旧保持着肃然挺立的姿态,不过在看到萧瑾的表情变化后,他的语气稍稍和缓:“我是陛下任命的守备师主帅,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将天家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,这也是裴家定鼎堂内铭刻的先祖遗训。家父遇刺那一晚,我被陛下留在宫中,直到天亮后才放我出宫,而且严令我不许插手此事。”
萧瑾缓缓道:“陛下这是爱护你,不让你陷入忠孝难两全的抉择中。”
“或许是这样。”
裴城不置可否地应着,然后怅惘地说道:“虽然府中没人质问我,也如往常那般尊重我,但是我很清楚他们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疑问。”
他抬眼望着萧瑾,目光中终于显露一抹愤然:“家父遇刺,凶手身份不明,我作为裴家的承爵人,如今唯一在军中掌兵的人,为何从始至终都没有为家父张目?宫里那位贵人在谋划此事时,不仅要杀死家父,还要把裴云当做替罪羔羊。我身为裴云和裴宁的兄长,什么都做不了,反倒是早已破门而出的裴越在帮裴家和宫里打擂台。”
萧瑾觉得既欣慰又伤感。
欣慰自然是因为裴城这次的表现很成熟,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。其实这件事本质上是宫里和晋王府的博弈,任何卷进去的人都很难脱身,被迫辞官的吏部尚书宁怀安便是活生生的例子。以裴城如今的地位和裴家所剩无几的人脉,插手此事必然会被巨浪吞没,眼下的局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。
而伤感……萧瑾自己的子侄皆不争气,裴城于他而言并非外人,一如裴越之于谷梁。见他内心如此悲痛愤怒,萧瑾同样会感同身受,却不知该如何劝慰。一方面军人之间讲究的是干脆利落,另一方面如他先前所言,天子的决断本质上还是在保护裴城。
裴城继续说道:“或许对于家父而言,曾经做过很多错事,这次算是还了一些债,裴云的情况亦是如此,大抵便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。”
萧瑾感慨道:“事情已经发生,所幸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,我听太医说过令尊的情况,只要好生休养一两年,将来肯定能恢复如初。”
裴城沉默片刻,忽而微微皱眉道:“但是末将今日前来,却非要向侯爷诉苦。”
萧瑾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,不动声色地问道:“那你为何而来?”
裴城迎着他的直视,平静却又坚定地说道:“宫里的人是不是已经见过侯爷了?”
萧瑾从容地道:“我身为西府右军机,自然经常会见到宫里的人。”
裴城道:“末将说的不是建章宫,而是景仁宫。”
前者是天子的日常起居之所,后者则是皇太后的寝宫。
萧瑾面如古井不波,心中却已思绪翻涌,良久之后才意味深长地说道:“太后亦是君。”
裴城沉声道:“侯爷所言不无道理,末将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,却也知道史上曾经有过很多次太后临朝的故事。然而在那些故事里,无一不是天子年幼无法理政,太后不得不代持权柄,等天子成年后再撤帘还政。今上登基时已经成年,太后不在后宫颐养天年,反而愈发肆无忌惮地插手朝政,朝堂诸公竟然无人弹劾!”
萧瑾摇头道:“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,千万不要在外人跟前提起。”
裴城却略显执拗地说道:“公道自在人心。”
萧瑾反问道:“什么是公道?”
裴城果决地说道:“就拿晋王来说,他这些年为大梁出生入死,朝廷理应善待,而不是因为猜疑便永无休止地打压,这样委实让人心寒。”
萧瑾叹道:“你莫要忘了,王平章才死了一年多。”
裴城直接反驳道:“晋王不是王平章,否则他这次压根就不会返回京都。他若留在南周境内,凭借手中的精兵强将完全可以拥兵自重,朝廷难道还能派人去南边罢免他的官职?相反,怕是眼下再三针对他的那些人会好言相对,极尽羁縻之能事。”
萧瑾哑然失笑。
这家伙能够如此坦诚,说明两人这些年的师徒情义没有消退,这是一份非常难得的信任。但裴城对很多事的看法还是太过简单,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心有多复杂。
一念及此,他话锋一转道: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,你和晋王并不对付,为何会如此偏向于他?”
裴城缓缓道:“先前末将说过,家父遇刺之后末将什么都做不了,是晋王帮裴家削了宫里的面子。其实末将心里明白,他这样做并不完全是为了裴家,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和天家博弈。但是末将很感激他,因为有他的出手,裴家才不至于沦为世人眼中的笑柄。无论如何,他没有切断和裴家的关联,那他就是裴家的三少爷,也是末将的血脉兄弟。”
他目光坚定地望着萧瑾,郑重地说道:“侯爷,末将不该偏向于他吗?”
萧瑾默然,良久后轻声道:“这确实是你的性格。但你有没有想过,你站在晋王那边,便等于是站在朝廷的对立面。我一直将你看做自家子侄,不希望你做出这样的决断。”
裴城神情复杂地说道:“末将能有今日,皆因侯爷的教导和提携,这份恩情不敢或忘。正因如此,末将必须要走这一遭,否则——”
他顿了一顿,摇头道:“襄国府恐有祸事临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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