都中勋贵多如牛毛,想要引人注目殊为不易。
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裴越这般青云直上,很多人只是靠着祖宗的余荫承继一个爵位,头脑灵活擅于钻营者或许能出人头地,大部分最终只会泯然众人。
西宁伯崔护并不属于这两者之一,得益于他那张如锅底一般的黑脸,再加上略显憨直愚鲁的性情,倒是给朝臣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。
他并非开国公侯的后代,其父当年在西境军功卓着因而封侯,传到他手里却难有建树。后来机缘巧合抱上李炳中的大腿,在五军都督府中混了一个职事。又因为李炳中的关系,他与裴戎逐渐臭味相投,两家走得颇近。
当然,这是开平三年之前的事情。
不知是傻人有傻福,亦或是天然懂得趋吉避凶,崔护虽然没有大富大贵,却也一直过得安安稳稳。当初李炳中被撵去南营当主帅,他没有被牵连,后来李炳中卷土重来,郭开山半推半就地带着五军都督府投向谋逆的四皇子,他同样没有参与其中。
都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这位黑脸伯爷依旧稳如磐石。
只不过在今天这样高规格的大朝会里,崔护自觉没有说话的份,早早就进入神游状态,直到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低声提醒,他才从美梦中惊醒。
“陛下,臣有罪。”
只看一眼上方开平帝漠然的神态,崔护黝黑的面庞上立刻堆满愧疚惶然之意,出班上前干脆利落地跪下请罪。
“平身。”
开平帝显然不愿在这等夯货身上浪费时间,转而盯着裴越说道:“裴越,朕往常一直宽纵你,是因为少年人跳脱飞扬实属寻常,兼之你素来忠心不掩,所以很多时候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但是今天你身为武勋,贸然插手吏部选官,这已经违反了高祖皇帝留下的铁律……”
他的语调渐渐严厉起来:“……若你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,朕看你也没有必要继续站在朝堂上,回你的中山侯府便是。你不是时常要乞骸骨?今天朕便遂了你的愿!”
字字如刀,掷地有声。
匹夫之怒血溅五步,帝王之怒又当如何?
谷梁遽然抬起头,脸上泛起凝重的神情。
洛庭微微担忧地劝解道:“请陛下息怒。”
开平帝依旧望着裴越,漠然道:“洛执政是要教导朕如何行事?”
这句话落于地上,仿若极北之地的朔风越过千里荒原,涌进这宽敞威严的承天殿内,在每个人的心头上盘旋,瞬间便让寒意裹住全身。
洛庭的性情刚直坚硬,往常时有犯颜直谏之举,开平帝虽然不喜那种时候他笔直的脊背,却也知道此人才干出众忠心耿耿,所以从未让他下不来台。
然而此刻他竟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给堂堂执政,可见这位君王已经动了真怒。
源头自然是昂然立于阶下的裴越。
他抬首望着皇帝,平静地说道:“陛下,当初臣入横断山追击贼首,从她手中夺下一些勾连军中武勋的证据,这其中便有裴云之父的名字。方才裴云说子不言父过,又有亲亲相隐之说,表面上看他说的很有道理,可是他的父亲危害的是大梁的利益,辜负的是陛下的信任,在天子面前难道也要遮掩那些丑陋的罪恶?”
裴云眼中的慌乱一闪而过。
裴越的语气愈发真挚,缓缓道:“陛下,臣曾将裴云之父所犯下的罪证交给太史台阁沈大人。臣确有私心,非报定国府苛虐臣之私心,而是不愿陛下遭受欺瞒之忠心。但是臣从未想过要置他于死地,也没有将此事公然宣扬。裴云不知就里,反而暗中算计于臣。”
开平帝皱眉道:“他如何算计了伱?”
裴越道:“陛下可否记得,当初臣从横断山回来之后,李炳中之长孙李子均勾连西吴刀客伏击于道旁,欲谋害臣的性命?”
开平帝看了一眼十分低调的沈默云,淡淡道:“此事与裴云有何关系?”
裴越压制着怒气说道:“李子均事败之后被关入太史台阁,裴云仗着与沈大人有几分交情,以探望的名义入台阁监牢,与李子均密谋用不孝的罪名构陷臣。”
裴云心中恐慌愈甚,微微颤声道:“你这是血口喷人!”
“是吗?”裴越冷笑一声,继而对开平帝说道:“陛下,臣无比相信太史台阁各位主事的能力,在南境时若非兑部主事的鼎力相助,臣绝对无法扭转局势。故此,臣非常肯定台阁离部一定会有当日的记录留存,只需要将卷宗调出来,就知道裴云究竟对李子均说了什么。”
开平帝沉默不语。
在静静旁观许久之后,谷梁终于开口问道:“沈大人,不知能否找到当日卷宗?”
沈默云不答,抬头望向龙椅之上的皇帝。
开平帝微微颔首。
沈默云沉思片刻,缓缓道:“确有此事,由离部主事蔺甲归档于开平三年离部三十二号卷。陛下,此事详情与中山侯的说辞稍有出入,当时裴云的说法是帮李子均减轻罪责,这委实不算大事,故而没有呈递御前。臣思虑不周,请陛下降罪。”
开平帝微微摇头道:“此乃小事耳。裴越,就算裴云与李子均沆瀣一气,这与你先前所言弑父之罪有何关联?”
裴越极其冷静地说道:“臣只想说明裴云心怀恶念,连他的母族亲人都能算计,其他人又岂能例外?李子均如此,裴戎亦如此,皆是他用来陷害臣的工具罢了。当然,后者还有些区别,因为他不仅想要对付臣,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放过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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