兴安府城,夜色凄凄。
裴越独立廊下,双手负于身后,手中握着一卷书,仰头望着天幕上那轮残月。
他并非是在刻意扮演孤独或矫情的姿态,毕竟两辈子加起来看过将近四十年的沧海桑田,论心理年龄比之裴戎还要成熟,不至于那般幼稚。
藏锋卫明天清晨便要启程赶赴九里关,在那里先行熟悉荒原地貌和气候,等待化州和云州刺史府将裴越需要的东西送来之后,即将对荒原上的蛮族开启犁庭扫穴一般的攻势。
他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独自赏月,是因为心中积压太多无法对旁人述说的情绪。
五天时间过去,城内悲伤哀戚的气氛有所缓解。然而对于那些老实度日的百姓来说,一千六百余人战死和超过三千人受伤的惨烈结果,很难被战胜蛮人的喜悦掩盖。那晚战死和受伤的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,这意味着数千户人家出现不同程度的伤亡。
方巡的离世更是将这种悲痛的氛围推到顶点,这四年来他在知府的位置上尽心尽力,可谓深受百姓爱戴,于是每天都有人去府衙门外祭拜,城内几乎每家每户门口挂白。
历经多年战事洗礼,裴越本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到心如铁石,可是当他看见那些因为亲人去世而嚎啕大哭的普通百姓,看见那些手足残缺但在自己面前依旧满脸恭敬的木讷汉子,看见那些失去父亲而怯生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孩子们,他觉得心里有种久违的情绪在沸腾。
在朝堂上摸爬滚打,在权力的漩涡中左右逢源,似乎他也在不断朝那个深渊坠落。
一如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犹豫。
陈希之先前说他刻意压制藏锋卫的行军速度,是想尽量拖延解决蛮族的时间,等待京都那边尘埃落定,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。
虽说裴越当时坚决地否认,可只有他自己清楚,那便是心里确实处于很纠结的状态。
主要的原因还是开平帝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。
对于自己在朝中的定位,裴越一直以来都有清晰的认知,从始至终他都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。起初开平帝显然极有自信能掌控这把刀,但是随着裴越立的功劳越来越大,他逐渐意识到这把刀的锋利程度超出自己的预料。
这样很容易伤到自己的手。
只不过相较于目前根基较浅的裴越,开平帝首先要处理的是王家在军中的影响力,这并非是王平章步步退让就能解决的问题。
如果让他顺利解决掉王平章,接下来对裴越又会怎样安排?
裴越很难完全信任一个强势冷硬的君王,即便他在年后改变了打压自己的想法。
可若是放任王平章勾连各方势力,让皇帝陷于极其危险的境地内,裴越又有些于心不忍。
人便是如此矛盾又复杂的生物。
“唉……”
裴越轻轻叹了一声,握着书卷的右手伸到身前,眼中涌现一抹怅惘和茫然的情绪。
这是一卷最近誊抄的新书,封面上仅有两个字。
今日傍晚时分,两名銮仪卫的密探来到藏锋卫的驻地,十分郑重地将这卷书交到裴越手中。当得知这卷书乃是开平帝特地派他们送来,裴越确实有些疑惑不解,因为除了这卷书之外,皇帝再无其他旨意,仿佛他想表达的所有内容都在书中。
当銮仪卫的密探离去后,裴越从火漆完整的牛皮袋中取出这卷书,望见封面上的书名之后,一时间震惊无言。
此卷名为《论书》。
犹记得当年在西境临清县,初次见到沈淡墨时,她曾经讲过藏锋卫名字的由来:“曰用笔之势,特须藏锋,锋若不藏,字则有病。”
这句话便出自《论书》,乃是林清源唯一留存下来的书稿。沈默云亦曾说过,此书仅有一卷孤本,藏于皇宫大内之中。
裴越对这本书神往已久,他在钦州成京城外林清源的故居中发现来自地球的痕迹,那是从故乡而来穿过迢迢星河相隔数十年的问候。他不想追随这位先行者的脚步,因为林清源的一腔心血付诸东流,最后落个死因不明的凄惨下场。
可他很想看看林清源留给这个世界的遗作。
只是很多事无法强求,至少目前他还没有资格进入皇宫拿走那本书,万万没有想到开平帝竟然主动派人送来誊抄本。
裴越此刻变得无比冷静,并未着急忙慌地阅览这本书,因为过往的记忆就像零落的珠子被串成一条奇诡的线,在他的脑海中风雷激荡。
中山子、藏锋卫、林清源、《论书》……
席先生、裴贞、谷梁、沈默云、叶七、十七年前的京都流血夜……
这些过往连在一起,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。
首先裴越能确认一点,在他走出绿柳庄进入横断山时,甚至是在更早的时间节点,开平帝便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,否则不会出现这么多的巧合。
难怪开平帝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和陈希之的关系,即便几个月前陈希之还活着的可能性不断升高,皇帝亦不曾因此动怒继而猜疑他的忠心。
开平帝知道自己的身份还只是第一层,往下更有一个更加可怖的猜想,即便裴越目前还无法确认,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。
沉思良久之后,裴越终于下定决心,动作轻缓地打开这本《论书》,纸上清丽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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